他沾满血污的手,颤抖着,异常艰难地探向自己胸前被利刃划开、血肉模糊的衣襟内侧。
每一次细微的动作,都牵动伤口,让他身体剧烈抽搐。
他死死咬着牙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,终于,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。
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,将那东西从破碎的衣襟里抠了出来。
那是一张被反复折叠,此刻却被大片深褐色血渍浸透的薄薄纸片。鲜血尚未完全干涸,黏腻得几乎要将纸片粘合在一起。
“京……京城……王妃……”影八的嘴唇翕动着,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肺腑中挤出。
他将那染血的纸片,颤抖着,极其缓慢地,塞向周衡昌同样沾满血污的手中。
周衡昌的手冰冷而稳定,稳稳接住了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片。
指尖触碰到那黏腻温热的血液,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骤然停止了跳动。
“影八!”他低吼出声,目眦尽裂。
影八塞出密信的手,最后一丝力气终于耗尽,颓然垂落。
他最后看了周衡昌一眼,那只尚能视物的眼睛里,带着未能完成全部任务的深深遗憾,还有终于将消息送达后,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。
随即,影八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,彻底熄灭。他身体一软,彻底倒在了周衡昌臂弯里,再无生息。
寒风呜咽着穿过光秃秃的枝桠,卷起地上零落的枯叶。
林中一片死寂,只剩下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。
周衡昌抱着影八尚有余温却已僵硬的尸体,一动不动。他缓缓低头,目光落在手中那张被血浸透的纸片上。
黏稠的血块阻碍了展开,他麻木地用另一只沾血的手指,一点点、极其小心地捻开那脆弱粘连的纸张。
借着淡淡的月光,纸片上那虽然被鲜血模糊、却依旧能辨认的几行字迹,如同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进了他的眼底,烙进了他的灵魂深处。
“王妃突发急症……药石罔效……薨逝于皇陵……”
“薨逝”!
这两个字,像两把淬毒的匕首,猛地捅进了周衡昌的心脏,然后狠狠绞动。
“呃……”
一声压抑到极致、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悲鸣从周衡昌的喉咙深处挤出。
眼前的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、旋转的黑暗。那黑暗如同巨大的漩涡,带着无可抗拒的力量,要将他整个吞噬进去。
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,感觉不到冰冷的空气,感觉不到臂弯里影八尸体的重量。他所有的感官,所有的意识,都被那纸片上血淋淋的字句彻底占据、碾碎。
“静儿……薨逝……静儿……”他喃喃着,声音轻得像飘散的烟尘。
下一刻,那具支撑着北境战局、令北狄闻风丧胆的挺拔身躯,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与灵魂,直挺挺地向前栽倒。
“王爷!!!”
身旁的亲卫统领见状,连忙冲上来。他离得最近,在周衡昌身体失去平衡的刹那,几乎是本能地爆发出全身力气,他一个猛扑,用自己强壮的身躯险之又险地垫在了周衡昌身下。
砰!
沉重的躯体砸落,连同死去的影八,三人滚作一团。
亲卫统领被砸得胸口发闷,喉头腥甜,却死死抱住周衡昌,大喊道:“王爷,王爷您醒醒!医官,快叫医官!”
随行的亲卫中,有人粗通医理,连滚带爬地扑过来,颤抖着手去探周衡昌的鼻息和脉搏。
“怎么样?王爷怎么样?”统领的声音带着焦急,脸上溅满了不知是谁的鲜血。
“脉……脉搏极乱,似有淤塞……气息微弱……”那亲卫脸色惨白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“快,把王爷抬到前面的客栈。动作要快!”统领安排着,同时小心翼翼地托起周衡昌毫无知觉的头颅。
周衡昌的亲卫们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恐慌,七手八脚地抬起如同山岳崩塌般的庆王。
他们不忘带上影八的遗体,踉跄着冲出树林,向着官道旁不远处那点微弱的灯火,一家简陋的客栈奔去。
夜,沉得如同凝固的墨汁。
客栈最好的那间上房内,烛火摇曳。
周衡昌被安置在简陋的床铺上,他面如金纸,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。
一名须发皆白的老郎中刚刚被从被窝里拖来,此刻老郎中正凝神屏息,指尖搭在周衡昌冰凉的手腕上,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。然后,他长叹一口气,提笔开药方。
亲卫统领和几名亲卫如同石雕般守在床边,他们大气不敢出,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。空气里弥漫着草药味、血腥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。窗外浓重的夜色,终于被东方天际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撕开了一道口子。漫长的黑夜,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。
床榻上,周衡昌那浓密如墨的长睫,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。
接着,又是一下。
守在床边的亲卫统领最先察觉这细微的变化,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,屏住了呼吸,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。
庆王那紧闭的眼睑,终于极其缓慢地、沉重地掀开了一条缝隙。
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、深邃如寒潭的眼眸,此刻却空洞得令人心悸。没有焦距,没有神采,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暗,仿佛所有光都被吸走了,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芜和冰封的痛楚。
他茫然地望着头顶简陋的、被烟熏得有些发黑的帐顶,仿佛不认识那是什么东西。
统领心中猛地一酸,几乎落下泪来。
他小心翼翼地凑近,声音轻得不能再轻,询问道:“王爷,您醒了?感觉如何,要不要喝点水?”
周衡昌似乎没听见。
他的目光依旧空洞地停留在帐顶,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昨夜那染血的密信,那“薨逝”二字,如同附骨之疽,瞬间再次刺穿他混沌的意识,带来新一轮灭顶的剧痛。
周衡昌下意识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手。
就在他抬手动作间,几缕垂落在额前和枕上的发丝,滑入了他的视线。
那发丝,不再是记忆中熟悉的、深沉如夜的黑;而是,一种刺目的、毫无生气的雪白!
周衡昌的动作猛地僵住。他混沌的眼珠,极其缓慢地、一点一点地转动,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迟滞,最终定格在自己抬起的那只手的手背上。
几缕同样雪白的发丝,正缠绕在他冰冷的手指间。
那一抹霜雪般的白,如同最刺眼的闪电,骤然劈开了他意识中沉沉的迷雾和麻木的痛楚。
死寂的眼眸深处,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,继而掀起滔天的巨浪。空洞瞬间被一种足以焚毁灵魂的剧痛和难以置信的惊骇所取代。
“嗬……”一声短促而破碎的抽气声从周衡昌喉咙里挤出。
他猛地用力,一把攥住了那几缕白发,力道之大,指节瞬间绷得惨白。他像是要确认什么,又像是要扯断这荒谬的噩梦,狠狠地将那白发拽到眼前。
触感真实。
颜色,更是真实得残忍。
他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傀儡般,一点一点地转过头,看向床边最近的那面模糊的铜镜。
镜面昏黄,映出一个模糊而扭曲的人影轮廓。然而,那一头如雪的白发,却清晰地、刺眼地覆盖在那人影的头顶。
“啊!!!”
一声压抑到极致、痛苦到极致、仿佛灵魂被生生撕裂般的低吼,终于从周衡昌的胸膛深处爆发出来。
那不是单纯的悲鸣,那是所有希望、所有光明、所有支撑轰然崩塌后,灵魂被碾碎时发出的绝望哀嚎。
他猛地蜷缩起身体,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,十指深深陷入那满头刺目的霜雪之中,身体剧烈地颤抖着,如同秋风中最无助的落叶。
那低吼声在喉咙里翻滚、破碎,最终化为无声的剧烈痉挛。
烛火在墙壁上投下他剧烈颤抖、蜷缩成一团的影子,那满头白发在昏暗的光线下,泛着一种令人心碎的、冰冷的、绝望的微光。
亲卫统领和旁边的亲卫,早已泪流满面。
他们看着那曾经顶天立地、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王爷,此刻在白发与剧痛的折磨下蜷缩颤抖,只觉得心如刀绞,天地同悲。
统领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,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,泣不成声道:“王爷,王爷求您保重啊……”
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,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周衡昌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,身体仍在无法控制地颤抖。每一次痉挛,都牵扯着五脏六腑,带来更深沉的痛楚。
那满头刺目的霜雪,此刻成了他世界崩塌后最惨烈的废墟标记。
不知过了多久,那剧烈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,只剩下身体细微的、无法抑制的抽搐。他抱着头的手臂,慢慢卸去了那几乎要扼死自己的力量,颓然滑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