空气里那股子若有若无的杀气,像是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,压得林耀喉咙发干。
他甚至觉得,只要自己再多喘一口气,那根弦就会“啪”地断掉,溅他一脸血。
然而,仅仅一秒。
仿佛是舞台上的灯光师瞬间切换了追光灯。
沉垂野极其缓慢地,将那张漂亮到失真的脸转了回来。
那双漆黑眼眸里的冰霜与利刃,在对上秦玉桐视线的一刹那,尽数融化成了一滩无辜又委屈的春水。
“姐姐,”他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带着依赖感的腔调,尾音微微发颤,“他是谁?他……是不是不喜欢我?”
他垂下雪白的睫毛,那副样子,仿佛林耀刚才不是提醒,而是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对他进行了一场残忍的凌辱。
林耀一口气堵在胸口,差点没当场骂娘。
这他妈的……变脸比翻书还快!奥斯卡都欠他一座小金人!
秦玉桐也被他这急转直下的画风搞得一愣,心里的烦躁压过了林耀那句警告带来的惊疑。她不想在这教室里,当着所有人的面,上演一出八点档的狗血剧。
她皱了皱眉,语气不耐:“我好朋友,林耀。你别多想。”
“哦。”沉垂野听话地点点头。他不再看林耀,仿佛那个人根本不存在,只是重新将目光黏回秦玉桐脸上,嘴角又勾起那个干净的弧度,“姐姐的朋友,那也是我的朋友。”
林耀翻了个白眼。
朋友?
去你的朋友。老子可不想半夜被你这种疯子卸了胳膊腿。
上课铃像是救世主一般再次响起,打断了这场无声的对峙。
吉晨雨被这诡异的气氛搞得一句话不敢说,飞快地缩回了自己的座位。林耀也只能不甘地坐下,眼神死死锁在沉垂野单薄的后背上。
接下来的半天,秦玉桐终于深刻理解了什么叫“形影不离”。
去小卖部买水,她前脚刚踏出教室门,沉垂野后脚就跟了出来,像个没有声音的白色影子。
“姐姐,我没有校园卡,你可以帮我买一瓶水吗?”
课间去上厕所,他一声不吭地跟到女厕所门口,然后就靠在对面的墙上,垂着眼等她出来,吓得好几个别班的女生绕道走。
吉晨雨忍无可忍,想挽着秦玉桐的胳膊说悄悄话,一只苍白的手却从两人中间伸了过来,不带任何情绪地将她们隔开。
沉垂野就那么自然而然地,插在了她们中间。
他比秦玉桐高了大半个头,走在她和吉晨雨中间,像一堵沉默的墙,硬生生隔出一个无法跨越的距离。
吉晨雨抓狂地在秦玉桐耳边小声哔哔:“我靠!这是什么新型黏人精啊?我感觉自己像个插足你们爱情的恶毒女配!”
秦玉桐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疼。
爱情?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!
午休时间,食堂里人声鼎沸,混合着饭菜和汗水的味道,在闷热的初夏空气里发酵。
秦玉桐、吉晨雨,还有她们身后那个甩不掉的白色挂件,艰难地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。
沉垂野不吃饭,就要了一碗免费的紫菜蛋花汤,然后就那么静静地坐着,看秦玉桐吃饭。
他把她餐盘里不爱吃的胡萝卜丁,一筷子一筷子,极其耐心地夹出来,整齐地码在自己面前的餐巾纸上。
那副专注的神情,比做国家级的化学实验还认真。
这诡异的一幕,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。
津市一中说大不大,秦玉桐这张脸就是活招牌,她身边突然多了这么一个扎眼的白发少年,早就成了全校八卦的中心。
几个端着餐盘路过的篮球队男生,吹了声轻佻的口哨。
“哟,那不是高二的秦大校花吗?旁边那白毛是谁啊?新来的?”
“看着跟个娘们儿似的,细皮嫩肉的。”
一个剃着板寸头的男生,故意提高了音量,语气里的嘲讽不加掩饰:“天天跟俩女的混一块儿,怕不是个gay吧?想跟美女当姐妹?”
话音刚落,食堂里有瞬间的安静。
吉晨雨“噌”地一下就站了起来,一张脸涨得通红:“嘴巴里喷什么粪呢!会不会说人话?”
秦玉桐也沉下脸,冷冷地扫了那几个男生一眼。
即便她再烦沉垂野,也轮不到这些嘴碎的傻逼来羞辱他。
可被议论的主角,却仿佛置身事外。
沉垂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,他只是将最后一根胡萝卜丝夹出来,然后抬起头,对着秦玉桐,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。
那笑容干净得像山巅的初雪,仿佛外界的一切污言秽语,都无法沾染他分毫。
他轻声问:“姐姐,你不喜欢胡萝卜吗?以后我帮你都挑出来。”
他的世界里,仿佛只有她,和她的喜好。
那种极致的漠视,比任何反击都更让人不寒而栗。那几个男生被他看得心底发毛,又被秦玉桐的眼神冻住,讪讪地骂了句“神经病”,端着盘子灰溜溜地走了。
吃完饭后。
秦玉桐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食堂,她需要呼吸一点没有沉垂野在的新鲜空气。
回教室的路上,她惊奇地发现,那个白色的影子竟然没有跟上来。
一阵难以言喻的轻松感包裹了她。
她和吉晨雨慢悠悠地走在教学楼后的林荫道上,夏日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梧桐树叶,在地上洒下斑驳细碎的光斑。蝉鸣声嘶力竭,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。
一切都那么正常,正常得让她几乎忘了上午的压抑。
绕过一个弯,前面是一片小树林,平时很少有人去,是学校里情侣约会和混混抽烟的圣地。
就在这时,一个人影从树林深处晃了出来。
白色的校服,白色的头发,在墨绿的背景下,显眼无比。
是沉垂野。
秦玉桐的脚步下意识地停住了。
他背对着她们,正低着头,不知道在做什么。
然后,他抬起头,侧脸看向天空,嘴角咧开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。
那不是平时的那种干净的、依赖的笑。
癫狂的,混合着残忍与极致满足。
那张漂亮的脸,在这一刻,美得邪气逼人,也危险得让人灵魂战栗。
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,慢慢地转过身。
在看到秦玉桐的瞬间,他脸上的癫狂和兴奋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,又变回了那副人畜无害的纯真模样,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。
“姐姐?”
他朝她走过来,步子很轻。
秦玉桐的视线,却死死地钉在了他的手上。
他右手的手指关节上,有一片刺眼的、尚未干涸的暗红色。
像是蹭到了什么油漆,又或者……是血。
他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,不着痕迹地将右手背到了身后,脸上是惯常的无辜。
“姐姐,你去哪里了?我刚刚到处都找不到你。”
他的声音温软,带着一丝找不到主人的小狗般的委屈。
秦玉桐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。
她看着眼前这张干净无辜的脸,再也无法将它和刚才那个癫狂扭曲的笑容分开了。
它们重迭在一起,构成了一个名为“沉垂野”、巨大的、无法理解的矛盾体。
她没有问他手上的红色是什么,也没有问他刚才在树林里做什么。
直觉告诉她,问了,就会打开一个她无法承受的潘多拉魔盒。
“回宿舍了。”
秦玉桐的声音很平,像是单纯地陈述一个事实。
她说完,甚至没有再看沉垂野一眼,拉起旁边已经吓得有点呆滞的吉晨雨,转身就走。
沉垂野没有跟上来。
但那道目光。挥之不去。
一直走出那片林荫道,拐进通往宿舍楼的宽阔水泥路上,吉晨雨才像活过来一样,夸张地拍着自己的胸口。
“我操!我操!玉桐!你看见没?你看见他刚才那个笑没?!”
她的声音压得极低,跟做贼似的,眼睛还惊恐地往后瞟。
“那根本不是笑,那他妈是鬼上身了吧!”吉晨雨抓着自己的头发,一副快要疯掉的样子,“还有他手上的红,那是血吧?绝对是血吧!他刚才在小树林里,不会是把那几个嘴碎的篮球队傻逼给……给分尸了吧?!”
秦玉桐被她丰富的想象力搞得无语。
“你小说写多了。”
“这可比我小说里写的刺激多了!”吉晨雨一把抱住秦玉桐的胳膊,整个人挂在她身上,声音里带着哭腔和一丝诡异的兴奋,“桐桐我的宝,这不就是我跟你说过的,最最经典的那种病娇男主吗?偏执、疯批、占有欲爆棚,只对你一个人摇尾巴!”
秦玉桐面无表情地把她的脑袋推开:“恭喜你,梦想照进现实了。你最爱的病娇男主来了,你要不要?”
“我不要!我可受不起!”吉晨雨把头摇得像拨浪鼓,“这种极品只可远观,亵玩一下的下场可能就是被做成芭比娃娃锁在地下室里!姐妹,你可得小心啊!我感觉他看你的眼神,都不像在看一个人,像在看一件……一件属于他的东西。”
一件东西。
这个形容,让她心头发冷。
两人一路吵吵闹闹,回了趟宿舍放了东西。
秦玉桐一下午如坐针毡,她没回头,却能清晰地勾勒出沉垂野的坐姿——一定是微微前倾,手肘撑在桌上,下巴搁在手臂上,一瞬不眨地,看着她。
像一只在暗中观察猎物的白狼。
六点半,下课铃声成了所有人的救赎。
秦玉桐飞快地收拾好书包,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教室。
林耀已经在教学楼下等她了,跨坐在自行车上,一条腿撑着地,嘴里叼着根快灭了的棒棒糖棍儿。自从秦奕洲不接她放学以后,一开始是江临送她,后来林耀又自告奋勇。
昏黄的路灯将他头发染上了一层柔光,那双杏仁眼在看到她时,瞬间亮了起来。
“走,回家。”
“嗯。”秦玉桐点点头,坐上了自行车后座。
熟悉的感觉让她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。
林耀蹬着车,车链子发出“哗啦啦”的声响,混杂在晚风和周围的喧嚣里。
车子刚滑出校门没多远,秦玉桐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。
就是这一眼,让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。
校门口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,路灯的光线被枝叶切割得斑驳陆离。
沉垂野就站在那片光影里。
白色的校服,白色的头发,让他像一个从黑暗中浮现出来的幽灵。
他没动,也没说话,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。
那张漂亮的脸在明暗交错中,看不真切,唯独那双眼睛,黑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旋涡,直直地锁着她。
“看什么呢?”林耀的声音从前面传来。
秦玉桐迅速回过头,心脏还在不受控制地狂跳:“没什么。”
林耀没追问,车子拐进一条稍微僻静的小路。
这条路两旁都是老旧的居民楼,路灯隔得很远,光线昏暗。飞蛾扑棱着翅膀,一下下撞在灯罩上,发出细微的“啪啪”声。
突然,林耀猛地刹住了车。
轮胎在地面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。
秦玉桐因为惯性,整个人撞在了他结实的后背上。
“怎么了?”她问。
林耀没有回答。
他的身体绷得很紧,像一张拉满的弓。
秦玉桐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去。
前方十几米远的路灯下,一个白色的身影,安静地站着。
不知道他是从哪条岔路抄过来的,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。
他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石膏像,沉默地、固执地,挡住了他们的去路。
沉垂野。
晚风吹起他雪白的发丝,那双漆黑的眼睛穿过夜色。
“姐姐,你要回家了吗?”
林耀“啧”了一声,从车上跨了下来,高大的身影瞬间挡在了秦玉桐前面。
他把自行车往旁边一停,双手插兜,下巴微抬,一股子痞气就冒了出来。
“废话,不回家跟你去乱葬岗蹦迪啊?”
沉垂野仿佛没听见他的话,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他。
他只是看着秦玉桐,又往前走了两步,嘴角勾起那个熟悉的、干净又依赖的弧度。
“姐姐,我送你回家吧。”
“用不着,”林耀的声音冷了下来,往前一站,彻底隔绝了沉垂野的视线,“她有我。你,滚远点。”
沉垂野终于舍得将目光从秦玉桐身上移开,落在了林耀脸上。
他歪了歪头,那副天真无辜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。
“可是……姐姐又不是你的。”
他的声音依然温软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。
“你凭什么,替她决定?”
林耀气笑了,捏了捏拳头,骨节“咔吧”作响:“就凭我跟她一块儿长大!你算哪根葱?”
“哦,”沉垂野点了下头,像是明白了什么,然后又看向秦玉桐,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受伤,“姐姐,他好凶。我只是……想送送你。”
秦玉桐只觉得头疼欲裂。
她深吸一口气,从林耀身后走了出来,站定。
夏夜的晚风吹起她的校服,路灯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。
她看着沉垂野:“沉垂野,我要回家了。谢谢你,不用送了。明天学校见。”
这是拒绝,也是警告。
沉垂野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。
那双漂亮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,像玻璃一样,碎了。
但他很快又恢复了原样,乖巧地点点头:“好,听姐姐的。”
秦玉桐重新坐上林耀的自行车后座。
“走吧。”她拍了拍林耀的背。
林耀狠狠瞪了沉垂野一眼,才重新跨上车,用力一蹬,车子“嗖”地一下窜了出去。
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。
秦玉桐没有再回头。
她知道,那个白色的身影,一定还站在原地。
站在那盏昏黄的路灯下,像一座墓碑,久久地,凝望着她消失的方向。